三娘这一辈子
昨天下午5:56,赵亚林私信我:王叔,奶奶2号那天去世了,已经火化,等疫情过了才下葬。
赵亚林是我们上山下乡时革新茶场的队长的长孙,队长叫赵世宣,是七八年前81岁高领走的。赵亚林的奶奶就是我们队长的老伴儿,我们那时都叫她三娘,可能是队长在他们家中排行老三的原因吧,三娘享年87岁。
在三娘离世待葬之际,讲几件并不太伤感的事情,以表缅怀之志。
我们下乡到乐俭
我是1975年下乡的,在农村干了4年,地点就在贵州省正安县土坪区乐俭公社革新茶场。
据乡土学者赵友常先生的考据,是明朝的一个将军,来到了这个险要的地方,宝剑不慎掉了下来,这就是落剑的地方,乡音训诂,就启名乐俭,这大概就是地名的由来。我们在这里的时候,曾听到老人的一段古谚:乐俭台,乐俭台,四面都是岩(ai),中间出光棍,旁边出秀才。
关于三娘的故事,总是活色生香的,都是因为我们青春蓬勃的时候,遇上了爱给我们讲荤段子的队长。又由于某些弱因果关系,引出了一些触动内心的人和事。
乐俭街上,是以前乐俭公社办公地点,现在成了乐俭镇,行政管辖范围扩大了很多,把原来的辽远公社和林溪公社的一部分并了进来。但是由于此地高寒,冬天封冻,车辆禁行。乐俭公社的两个知青点都设立在公路旁边,我们革新茶场在与公社同一条山脊上,联山茶场就在马坟岭山上面,比我们离公社要远一倍,还要爬坡。
最高处就是我们的队长,这也是我们现在能找到的他唯一的一张照片。
三娘的家
三娘的家就住在乐俭街上,之所以不叫队长的家,也是因为队长在家里说了不算,一切都得听三娘的,我们还经常见过三娘打情骂俏地训斥队长:你个遭刀砍脑壳嘞。有一种说法是:解放前,队长是三娘家的长工,世事变迁之际,三娘就嫁给了这个身强力壮,大眼睛的幽默汉子,我们也细看过队长,虽然年纪有点大了,眉宇间些许靓仔的味道。我们也去过几次三娘的家,标准的黔北农村木板房子,堂屋亮,睡房黑,几近简陋。
现在的乐俭街上已经豪横多了
羽鸿大哥偷谷子
应该是在1977年底,张羽鸿大哥从我们二楼一底左屋厨房里侧的谷仓偷了一挑谷子给三娘送去。这件事情败露以后,公社并没有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典型,算是饶过了张大哥一命。如果这件事情要上纲上线,毋庸讳言,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张羽鸿大哥是1967年下乡的老三届知青,我们都觉得他比我们成熟复杂很多,所以有什么事情都向他请教,有一段没饭吃了,还跟着他下公社去要,这就能确保我们不饿肚子。
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要把场上的谷子往三娘家担,是因为三娘家里面几乎揭不开锅了,羽鸿大哥私下见到过三娘哭过,这对于如此强势的三娘来说是十分罕见的。究其原因,是因为她家的重劳力,就是我们的队长吃住都在我们知青场上,往往是队长带着我们战天斗地一年下来,即使是满勤满工分劳动日,扣去吃掉的,也没有多少能拿回家去的。我1976年干了270个劳动日,最后分红2块7毛5分,也就是说我们都豁出去了,苦干一天可以挣一分钱。
赵世宣经过严格政审合格,才当上我们队长的,政治地位高,经济待遇低,这就是现实。所以,张羽鸿大哥趁年底大家都回城的空档偷谷子给三娘家送去,确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羽鸿大哥一生坎坷,却不畏艰辛,总是乐呵呵的。后来他当了兵,还上过前线真枪实弹干过;工作以后结婚生子,却遇到孩子先天足部残疾,是一种叫马蹄形内翻的毛病,曾经四处寻医问药。生活逼迫着他努力钻研技术业务,拿了若干个技术标准的本子,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的走过来了的。每次想到这个大哥,内心都充满着崇敬。
羽鸿哥是真的什么都经历过了,还是乐观开朗,命运总是压不垮他。
公社书记杨本刚
杨本刚十几岁就作为基层干部培养的苗子,20多岁就是土坪公社的领导成员,我们下乡的70年代中期,他当乐俭公社书记时,也就30出头,在特殊年代里,掌握着基层组织的政治权力,我们的感觉就是一言九鼎,他的一言一行关乎着我们知青的命运。张羽鸿偷谷子的这件事情,落在他的手里,也是顺利过关了的。
杨本刚是个读过很多书,见过世面的人。即使是现在已经80多岁了,号召组织起我们知青的活动来,也是运筹精当,充满人情冷暖的。除此之外,他还十分关心乡土文化建设。如今的乡土学者赵友常,当年就得到过他的帮助和鼓励。十分令人感动的是,当年他当乐俭公社书记的时候,十分关照乐俭小学的有个叫吴宝元的老师,这也促成了他们之间在思想情感方面的相互加持。
时任乐俭公社书记的杨本刚,曾经也是一个英俊少年。时势造英雄,杨本刚他们生活的年代提供给他们的一条还算比较成功的道路,就是数十年在最基层的农村政权燃烧青春。
吴宝元老师
我们当知青的时候,吴宝元是乐俭公社小学的老师,当时与我们的交集并不太多,只是见过几面,公社搞什么活动还请他来照相。
后来才了解到吴老师有极其不平凡的经历。
吴宝元是北京人,大学学的是俄语,中苏关系友好的时候,他是苏联专家的翻译,50年代末陪同苏联专家来到贵州。60年代初,中苏关系破裂,苏联撤走专家。贵州人才奇缺,地方领导有意留下一批知识分子在贵州工作。这一变故,使吴宝元一时间难以服从,后来就被视同右派管理,在乐俭一呆就是十几二十年。80年代改革开放后,一下子又成了省政协委员,终老贵阳。
逆境中的吴宝元老师,起码有三件事使我们感动并影响深远。一是关心我们我们知识青年的文化生活,曾建议杨书记发挥我们城市青年的特长,开展各种文体活动,他还亲自编排宣传节目。我们革新茶场表演的文艺节目中,有一折叫《战士喜欢穿草鞋》不知道是不是他编排的,后来都被我们胡编成了“战士喜欢穿草鞋,尼龙袜子套起来……”二是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吴宝元又劝说杨书记,对这些知青孩子,能放就放他们回家去复习中考和高考,这对于他们很重要。这样才使革新茶场年底人走楼空,仓库里面的谷子可得偷。三是乐俭公社留下来的历史照片,大都出自出自吳宝元和刘相义两位老师之手。吴宝元老师那台照相机,可能就是他带到乐俭来的最珍贵的家私了,这是一个在命运面前多么坚韧不拔的人啊。
乐俭小学部分师生合影,后排右一为吴宝元老师,后排右五为乐俭公社书记杨本刚。
这几张当年乐俭公社宣传图片,都是出自吳宝元、刘相义两位老师之手。从摄影构图到曝光掌握看得出,他们对老式相机的掌握已经十分娴熟了。经考证,后一张插秧比赛中有我的影子。
冯小其可是我们这个知青点里书不离手的人,他也是我们革新茶场最早于1977年就考上中专的人了。
1977年底的一天晚饭过后,我和冯小其突发奇想,来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夜行山路到正安县!那可是伸手不见五指走夜路30公里呀,三四个小时才走了一半,还不能保证路线正确与否,那可真不知天高地厚,前途未卜,后不愿走退路,硬是硬着头皮往前挺进。当走过一段隐约看得到山影的山间马路时,小其突然说这里枪毙过人,顿时魂飞魄散,冷汗淋漓,后面的事情都记不得了,最后还是活着走进了县城,那个时候天都快亮了,我们也快凉了。有了这次经历以后,凡是再听到有人说诗和远方之类的浪漫情怀,总是十分警惕。
队长和三娘
我们的赵世宣队长,是一个善解人意的非常乐观幽默的人。在三娘面前,从来就是满面笑容相迎,还把她当成当年那个大小姐。看得出来,三娘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富家千金,即使是我们下乡的时候,三娘说起话来也很好听,队长一定总是想到能够娶上她,感觉到此生大赚了的,所以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会依着她,只有不能为家里边干多少活儿,不能像其他贫下中农那样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分红,那都是身不由己的事情,毕竟,他还要带着这一群知青娃娃战天斗地。
高兴的时候,队长就会叫我们知青老母子,还常常给我们讲荤段子。特别是我们到10多里以外的深山老林去砍柴和重体力活的时候,他给我们讲的段子就越黄,一时间,会使我们忘记了疲劳和饥饿,这是我们的队长能够把我们紧密地团结起来,克服重重困难的强大思想武器。我们兴致来了还会问及他跟三娘那点事儿,王文福常常就积极询问,队长也从不介意这些事情,反而乐呵呵地游刃有余。有几次,他兴高采烈地从山下回到茶场,王文福问队长又去找三娘去了吧,队长乐滋滋的冲我们说:今天我又把三娘办嘞。往往这会成为我们常常想得起来的最亢奋最快乐的时光,那个时候正是三娘三四十岁如狼似虎的时候,队长偶尔去添把干柴就会燃起熊熊烈火。想起这些事情来,即使是贫困和短缺的岁月,还富有生活的浪花,远比如今压力山大的低欲望的城市社会要更多一些念想。队长说的这些事情,大概都发生在1976年吧,好像次年他家老二就咕咕坠地了。
2019年到了阔别40年的乐俭街上,居然见到了队长的二儿子。他长得像队长,遗憾的是次年病故,这又会多伤妈妈的心呀。
2020年,终于见到了三娘,85岁的老人家,精神矍铄,眉宇中透露着桀骜不驯,吞云吐雾间还是有大小姐的风派。她不愿跟着孩子们住,自己一个人住在离孩子们一百多米外的长孙饲养的种猪猪圈旁边。听说晚上一怀疑有人进猪圈偷猪,她就恶的很。当时我就感觉到,她去那里是守住这一份家业的。
三娘和队长的嫡长孙赵亚林的女儿,似乎也有一点祖奶奶的影子,亚林夫妇成天想的是要让孩子多学文化,今后能够出去见世面。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一切都还在继续,三娘和队长的欢声笑语、风花雪月,以及面对清贫的无奈和坚韧,总是鼓舞着我们。
顺颂悼安。